2009年3月30日 星期一

博蘭尼演講集,第一講 了解我們自己(P3-22)

第一講 了解我們自己

我們每獲得知識,就是用尚未與我們既有知識的對象合併的事物來擴大世界—人類的世界;以這層意思而論,完全的人類知識必定是不可能的事。這件怪事的解決之道寓於下面這個事實:人類知識有兩種,第一種為明示知識(explicit knowledge,文字或地圖或數學公式所指之物),第二種為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未成形的知識,我們做一件事時對該件事所具的知識),那麼,我們可以說我們「一向是默會地知道自己正在執信自己的明示之視為真理」。問題在於,我們是不是滿足於此。我將表明默會致知其實是一切知識的主宰原則,拒斥默會致知,將會自動牽連到拒斥一切知識。首先我要證明,致知者所借以塑造其知識的個人助力顯然兼得主宰致知的「最低層次」以及人類智能的「最高成就」;然後,我要把我的證明延伸到那形成人類知識之大體的「中間地帶」--我們不太容易辨認默會係數的決定性角色的灰色地帶。(P5-6)

首先,要談人類最原始的致知形式,在這個形式,我們下降到人類同動物空有的智能形式,隔處於語言之外的那種智能。默會知之與明示知之的根本邏輯差別在於:我們能夠用批判性的方式反省明示地陳述出來的事物,但是無法以這個方式反省我們對一項經驗的默會知覺。以老鼠跑迷陣為例。(P7)非明言的知識只能夠由一個事物觀點跌跌撞撞到另一個觀點,以此摸索前進,因此,用這方式獲取並且執持的知識可稱為「非批判性」的知識。比起一位初入新地的探索者,一位具備了他旅程詳細地圖的旅人享有極為明顯的智識優越性—然而,那位探索者的摸索進步乃是一項比資料齊全的旅人之行優秀得多的成就。這種運作由於是在更新現有的明示架構,因此無法在這架構之內作成,而必須依靠我們同動物共有的那種跌撞摸索式的一再重新取向,為有憑藉老鼠學跑迷陣時使用的那種默會力量才能發現新奇事物 。(P9)

這些運作可以將經驗加以含攝(comprehend),也就是使經驗有意義起來;把這一切運作全部涵蓋起來的字就是「了解」(understanding)。近代科學棄絕任何了解事物隱情的企圖,他的哲學譴責任何這種努力,說這種努力是模糊、令人歧誤,以及完全不科學的,但是我不肯理會這種警告。我已經彰明心靈的純粹默會運作乃是了解的過程;現在我要進一步擬議:對文字以及對其他象徵的了解也是默會的過程 。(P11)對一項描述性的了解必定包含把該陳述關聯於其主題的能力(用意、所作所為),以及藉由該陳述本身而得到對該主題的了解。(P12)此外,地圖、表解、書籍、公式等,為我們提供奇妙的機會去從日新又新的觀察點認識我們的知識,這個認識本身通常是一種默會行動,類似於我們在前語言層次對環境獲得智識控制的那種默會行動,因此,也類似於我們所藉以做成新發現的那種創造性重組過程。所以,這使用的本身—把種種體材累積起來、細思以及重新考慮,使成為命指這些題材的象徵—是一種默會、非批判性的過程。簡言之,我們的結論就是:知識的默會、個人係數也主宰明示知識的領域,而且在一切層次,這係數都代表人類獲取並執持知識的終極能力。(P14)

致此我們就能有效面對由知識的非批判性格所引起的問題(指那件怪事)。這樣的立場,我們似乎把能夠自以為是得把隨意決定的事物定義為知識,然而,我想闡明的信念是:我們的心靈同實像接觸的能力,以及那股促使我們去接觸的智識熱情,往往足以引導我們的個人判斷,使我們的個人判斷充分達成我們特殊使命範圍內的真理。(P15)在了解的行動裡,最能夠清楚看到默會致知的結構。我們可以說,含攝一組項目—一個整體的諸部分—的時候,我們注意力的焦點是從這些先前未經攝悟的細部轉移,成為對這些細步的接合意義的了解,我們將這種意識稱為對細部的「支援意識」(subsidiary awareness),以對比於注意力定著在細部本身時的「焦點意識」(focal awareness)。(P16)

由此,我將論證支援知識與焦點知識的區分,同時,彰明此一區分如何超越默會知識與明示知識的區分。象徵所以能夠做為意義的工具,是由於我們知道它們,又把它們當做輔助,使他們把我們的注意力定著於象徵的意義,工具、機械、探針也是這個道理。工具是我們手的延伸,而他們也能作為我們的感官的延伸,特別是我們的身體在宇宙裡有一個特別的地位:我們從來沒有把我們身體的本身當作注意的對象,我們的身體恆嘗試用為我們對環境的智識控制與實用控制的基本工具,所以我們對自己身體的意識是支援意識。當然我們的身體也不只是工具而已,我們存在為有感覺的主動人類,而這意識就是我們存在的本質。(P17)每當我們把一個工具同化為我們的身體,我們的身分就會歷經某種改變,我們擴張而成為新的生命模式 。支援性意識是指我們的心靈內斂於一個明言架構之中,那個明言架構被我們接受,成為我們了解的安居之家,那是我們的了解能夠生活並且成長於其上的土壤,他永久都日益滿足我們的了解,對清晰與連貫的渴望。由此反映一個事實:種種理性的致知(rational knowing)都必定出於致知者存在地(existentially)參與那些被他意識成具有接合意義或目的的細部。因此,被知而不在焦點上的細部是無法一一被確指出來的。要知道一個人的心靈,也惟有用內斂知之道才行—內斂於其外表顯像的那些無由一一確指的細部之中 。(P19)

至此,我們就從個人的致知事物說到相等心靈的個人之間的相會與交接了,這兩者之間有通續性。不過,有些攝悟特徵,我必須使他有充足份量,我提過我們的「了解渴求」,還提過那股促使我們同實相接觸的智識熱情,這些熱情是追求高遠希望的強大力量,那麼,如果知識的塑造是由於我們注入新的存在形式之中而達成,那麼,知識的獲取應該就是我們生命中最深力量所推動的。(P19)事實上,我們明白,為了解決一道煩難的問題而在三受挫,會破壞求解問題者的情緒平衡—即使這求解者是一隻動物,也是如此。至於人類,我們可以說,他的整個感覺宇宙 ,一如他的整個人類智能,是由他所學習的明言遺產所喚起的,我們也知道,這個教育過程裡的每一增長都是他不斷成長的心靈自發行動所引起的。對於一顆警醒的心靈,貌似可解之物都提呈一道問題,並且鼓勵他看到發現的遠景。長此以往,這顆主動的心靈會利用層出不窮的新機會去經歷一個改變:一個將使他更能夠滿足她那屢經修正了的自我的改變。

發現、發明—這些字眼有幾個言外之意,令人想起我先前說過的話:了解乃是追尋一個隱藏著的實相。(P20)我認為,一項熱情的含攝(passionate comprehension)必然欣賞他所含攝之物的完美,這個適時由伴同發現而識的喜悅,關於這股喜悅的來源,最普遍的說法是美(beauty)。心靈受到具有美好解決法之希望的美好問題吸引;心靈著迷於一項美好發現的種種線索,不厭其煩地追求一項美好的發現遠景。因此,單單由於受到了解,一件複雜藝術品的內在和諧就能夠喚起我們深遠的敬佩。(P21)其實,單說由物理學到應用數學、進而到純粹數學好了,在準確科學的內部,也可以完成從觀察到評價的通續過程,即使是物理學,其基礎雖然在於觀察,也還是頗為倚種智識的美感。數學是觀念的音樂,音樂是感性的數學。因此,我們可以一直擴延我們的透視,擴延到人類思想的全境。就這樣,我們承認了解是有效的知識形式,而這承認也就是預伏著一個篤定的過渡:從研究自然,到面對在普遍理想的天宇壟籠罩之下負責任行動的人類。(p22)


參考資料
Michael Polanyi著;彭淮棟譯(1985),博蘭尼演講集:人之研究、科學、信仰與社會,默會致知,台北市: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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